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87.镇魂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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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当年洪荒初定时候,大圣神农氏亲自下凡间,尝百草救人性命,化为采药老叟,人群中传道开蒙。昆仑君混人群里听过几次,基本就是给少年鬼王照本宣科,说得半通不通,却也是个解闷,只是糊弄得什么都不懂少年鬼王听得一个字也不敢错过,把他说过每一句屁话都奉为金科玉律。

    渐渐地,绝地一般炼狱门口,竟也生出某种如同相依为命般感情。

    少年依然对昆仑君痴心不改,只是天生是个知道羞耻,听了他话,知道把话直白地挂嘴边不好,于是果然就不再说,每天变着法地讨他欢心。

    可惜他再变,能变出来花样也十分有限,大不敬之地总是没什么好玩,赤地千里,寸草不生,平时消遣不过就是捉两个低等幽畜放一起,看它们互相撕咬,后一个吃掉另一个。

    可是少年鬼王不喜欢这个,昆仑君当然不可能喜欢。

    鬼王于是费心机地攒了三十六只幽畜大板牙,认为这象征了起自昆仑山口那波澜壮阔三十六山川,用自己几根长发编成线,把它们穿成了一个别出心裁到挑战别人接受能力项链,送给了昆仑君。

    只是后来昆仑君接过这三十六颗大板牙时候表情非常奇怪,比那串项链本身还要奇怪,似乎是牙疼,却还是硬是压迫着五官,生搬硬套地挤出一个不甚典型笑容,咬牙切齿地道了谢。

    小鬼王从而得出了一个结论,觉得他大概是不喜欢――反正昆仑君一次也没带过,而且每次被提起时候,他都会顾左右言他地把话题错开。

    可他再想不出别了,有一天少年坐功德古木隆起大根上,无意中念叨起了他惊鸿一瞥浏览过外面世界,忽然说:“有一种花,长得像铃铛一样,什么颜色都有,凑近了闻,飘着一股非常淡香味。”

    昆仑君侧过头看着他:“嗯?”

    胸无城府少年露出向往神色:“真好看,如果用它编一条链子,你就会喜欢了吧?”

    昆仑君沉默了片刻,似笑非笑地说:“原来你讨好我,是为了想出去?”

    少年鬼王愣了愣,连忙摇了摇头。

    昆仑君故意逗他:“那是为了什么?我守这,可不是为了把你们放出去,跑了一个都不行。”

    为了……少年鬼王定定地看着他,迎着昆仑君戏谑不已眼神,想说,却不知说什么好,那股情绪他胸中激荡不已,然而他却找不到一个合适说法。

    只觉得那些话坦白了都显得太粗鄙,而粗鄙了也还不一定能说出他心里感受。

    鬼王一直说不出,指甲里情不自禁地伸出尖锐爪子,焦躁地露出阴沉而颇有攻击性表情。

    传说生于世间,除了宿命般求不得之苦,大多苦楚来自于想得太多,读书太少,书是先圣留下,可是曾经那些先圣们,他们生于混沌,压根无书可读,无人能解惑,只能怀着对天地诸多疑问,跌跌撞撞地一路走下来,想来是极度焦虑痛苦吧……乃至于向心上人说一句心中所想,都挑不出一句合适。

    昆仑君终于大笑起来,轻轻地勾过他下巴,少年光洁美好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,然后飞身上了树枝。

    少年鬼王呆坐片刻,一身毒刺不知什么时候收了回去,脸从两颊一直红到了下巴尖、耳侧,好半晌,他无知无觉地站了起来,就像喝醉了酒一样,连脚都是软,没头没脑地从功德古木大树根上摔了下去。

    少年生为鬼族――管不知怎么长成了一个鬼族怪胎――但他每天耳濡目染,却都只是低等鬼族被欲/望驱使交/媾,从不知道亲吻是什么,第一次碰到,就觉得整个人被一股热气笼罩着,轻飘飘像是浮半空中。

    连忘川水也无法让他这样自无边漂浮。

    少年鬼族突然一声不吭地转头跑进了无法束缚他大封中,一头钻进大不敬之地,足足走了几十年不见踪影。

    等他再出现昆仑君面前时候,似乎长大了些,身体抽长了一点,看起来几乎要和昆仑君差不多高了,柔和少年线条变得硬朗了起来,唯有眉目如画,仿佛始终如一。

    他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团金光璀璨火到了昆仑面前。

    “这是……”

    “这是你左肩上魂火,原本散大封中各处,我花了五十年才把它们收集到一起。”鬼王小心翼翼地拢着那团温暖火焰,而后留恋地侧脸上蹭了一下,这才不舍地递到昆仑君面前,“还给你。”

    昆仑君嘴角笑容渐消,好一会,才看着对方问:“那你想从我这得到什么呢?”

    “那个……”鬼王语塞了一下,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表达,好一会,才扭扭捏捏地指了指自己额头,“那个……能不能再来一次?”

    昆仑君打量他许久,末了少年他面前,几乎有些手足无措地不安起来,昆仑君却突然伸手擎住他下巴,这一次,他非常温柔地吻了少年嘴唇,而后轻轻地把鬼王手捏住,让少年修长手指攥住了那团闪耀不休魂火。

    昆仑君似乎是漫不经心,又像是思虑深重,过了良久,才仿佛是叹息了一声,低低地说:“我富有天下名山大川,想起来也没什么稀奇,不过就是一堆烂石头野河水,浑身上下,大概也就只有这几分真心能上秤卖上二两,你要?拿去。”

    少年鬼王那一瞬间豁然开朗,才知道原来他所汲汲渴求却说不出口东西,还有这么一种说法,叫做“真心”,只两个字,就能让人万劫不复。

    鬼族不是生灵,然而他那须臾弹指间,却仿佛听见了自己不存心跳声。

    “还有这个,你如果喜欢,就留着吧。”昆仑君他手背上拍了拍,“我心血化成了镇魂灯灯芯,身体化成了灯托,只有元神守这,要回它也没什么用。上次给你那根筋,还留着吗?”

    少年连忙点头。

    “拿出来我瞧瞧。”昆仑君淡淡地说。

    鬼王就扒拉开身上野人一样颠三倒四衣服,从贴身地方取出了那根筋。

    “我是昆仑神山化出,再早一点,可以追溯到盘古神斧,”昆仑君就着他手,轻轻地抚摸着从他自己身上扒下来筋骨,仿佛已经忘记了那种彻骨疼痛,不轻不重地说,“我筋骨连着天柱昆仑地脉,震一下,就能让天地变色。”

    他说着,突然屈指做了一系列极为复杂手印,而后神筋化成一缕金色光,顺着他手指,直直地没入了鬼王额头里,那一瞬间,少年觉得自己听见了沧海桑田、十万大山隆隆而起声音。

    他就像忽然上了无法言语高顶,视野居高临下,能看清每一条山川河流、奔流不息、浩浩汤汤。

    昆仑君声音夹中间,不重不响,却极有穿透力:“从此十万大山听你号令,你虽然难脱鬼胎,起码已经是半仙半鬼,以后可以**来往三界,我不再管你了。”

    少年截口打断他:“我才不走!”

    过了片刻,他又讷讷地补充说:“你这里,我哪也不想去。”

    “我留不长了。”昆仑君说着,转过头去,望着千丈忘川看不到顶水,“我只是一段元神,走不了,本来也留不长,近忽然觉得我日子就到了。”

    少年鬼王慌忙问:“到什么日子?你要去什么地方?”

    “不去什么地方,我要死了。”昆仑君平静地说。

    “不可能,神怎么会死?”

    “神也会死,盘古、伏羲、女娲、神农他们不是都死了吗?”昆仑君说,“现轮到我了而已。”

    鬼王少年听了,呆了片刻,而后骤然露出狰狞神色:“如果没有大封,如果不是你替女娲封了四柱,如果不是你身化镇魂灯,是不是你就不用死了?那我砍了这树,捅破了这该死大封!”

    少年鬼王有时候就像是一条圆滚滚、毛还蓬松着小狼,和小狗长得很像,习性似乎也随了过去,抬手顺顺他毛,他就会乖乖地滚地上露出肚皮,然而嘴里却始终含着獠牙,稍不留意,就会露出来,给人见血封喉地来上一口。

    昆仑君早就习惯了,不以为意,抬手放他头上,低声说:“不死,一直活着……小孩,虚空中石头也是不朽,可它到底也只是块石头,你懂吗?神农说不死不灭不成神,我一直觉得他胡说,现才稍微有一点明白过来。”

    鬼王一巴掌甩开了他手,一点也不想知道他明白了什么:“你敢!”

    昆仑君摊开了手,他手忽然之间显得有些透明,盛怒少年吃了一惊,一把攥住他手,紧张地放手心里反复翻看,好像这样才能确认他还一样,依然不死心地说:“如果我砍了功德古木呢?”

    昆仑君笑了笑:“你继承了大荒山圣权柄,连诸神禁地大神木都能砍,功德古木算什么?”

    鬼王又说:“那我也可以劈开大封,劈开这块那女人留下破石头!”

    昆仑君苦笑一声:“可以,不过我大概会死得吧。”

    “我还可以……”鬼王话音顿了顿,而后恶狠狠地说,“我还可以把世上人都杀完,我可以屠所有活物,让山不绿、水不流,满地尸骸,千里没有人烟。”

    昆仑君诧异地一挑眉:“哟,这么厉害?”

    鬼王捏紧了他手:“你不准死,我什么都办得到,什么事都办得出来!”

    “神农又说对了一件事,”昆仑君板起脸,冷冷地看着他,“早该把你弄死,永绝后患才好。”

    少年倔强地抿着嘴瞪着他。

    昆仑君却忽然笑了,温和得就像冬天过去以后,第一条开冻,映着周遭浅浅绿意潺潺而过河水:“从神农氏向我借肩上魂火开始……不,从神魔大战、女娲造人、甚至盘古开天开始,这些就是注定,注定了我这个时候,这个地方死。你就算让天地重合上,也只是让我死得毫无道理而已,并不能阻止什么。”

    “你不懂。”俊美大荒山圣用一种难得耐心而柔和声音说,“所谓命运,其实并不是什么神神叨叨殊途同归,其实也并没有什么东西暗地里束缚着你,而是某一个时刻,你明知道自己有千万种选择,可上天也可入地,却永远只会选择那一条路……这些事我小时候也不懂,不过等你长大一些,大概就明白了。”

    少年鬼王终于无言以对,他第一次发现自己无力,他所有能耐都是杀戮、破坏和吞噬,他真可以斩断世上一切东西,活物、死物,出世就是石破天惊,鬼神瑟缩,可那有什么用呢?

    他仍然办不到留下他喜欢人。

    昆仑君眼见面前满脸煞气少年眉梢一点一点地落下,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学会那种喜怒哀乐都按捺心里含蓄和压抑,呆愣了片刻,突然“哇”地一声,嚎啕大哭了起来。

    昆仑君近乎怜爱地看着他,心里遗憾地想,可惜看不见小美人长成大美人了。

    转眼就是五千年风霜雨雪、物是人非。

    赵云澜好像触电一样地松开大封印石,突然惊觉身后有人,那人轻笑了一声,赵云澜没来得及转身,已经先把镇魂鞭掏了出来,往后连退了两步,背靠著了大封印石,戒备地看着十步开外鬼面。

    鬼面打量着他,微微晃了晃脑袋,虚假鬼面上露出一个笑容:“听说里面有女娲全部记忆,你究竟看见什么了?”

    赵云澜冷笑一声,心情还没缓过来,口气恶劣地说:“我干什么要告诉你?”

    鬼面缓缓地踱到他面前,也学着他样子伸手去摸大封石:“五千年前,我与他分明是双生鬼王,偏偏他讨了你昆仑君喜欢,五千年后,我们俩一个里面,一个外面,一个蹲监狱,一个当牢头。”

    鬼面上翘起嘴角垂下,而后他转过头,压低了声音,一字一顿地说:“可是大封也要完蛋了,所以我才能随意进出――到后,什么都会死,你昆仑君,如果当年不是我傻兄弟突然出手暗算你,禁锢了你元神,硬是把你塞到了轮回里委屈成了一个世代转世凡人,到现也早就和那些上古神明一样烟消云散了。神农是傻吗?这个世界上一切强扭瓜都不能长久,长久只有死。”

    他说着,轻轻地伸出冰凉手指,触碰到赵云澜脸颊,忽然如同呻/吟一样地叹了口气:“可是‘死’本身,却被你一团魂火点着了,幻化出了我们这些……不生不死东西,这不是阴差阳错么?”

    赵云澜皱起了眉,微微侧了一下头,躲闪过去,他魂火究竟是怎么回事,目前已经听到了好几个版本,实不知道哪个才是真。

    于是他问:“我魂火难道不是被神农借走?为什么后来出现了大不敬之地,又为什么说‘死’本身是被我点着?”

    鬼面一愣,假面具上空白了一瞬,好像一时没弄清赵云澜问什么,突然,他前仰后合地放声大笑起来:“哈哈哈哈哈,我还以为他多清白无辜、圣人嘴脸,原来……”

    他话音陡然止住――因为斩魂刀当空劈下,带着把他整个人劈成两半戾气,鬼面飞掠躲开,余下刀风逼得赵云澜都忍不住后退了一步。

    赵云澜:“沈巍?”

    沈巍抬手要去抓他:“一个人来这种地方,我看你是疯了!”

    可他还没来得及碰到赵云澜,鬼面却突然从中冒出来,一抬手架住了沈巍胳膊,化成一团黑雾,猛地撞进了赵云澜怀里,正好掣肘住了他手中长鞭。

    随后,鬼面化身无数道黑烟,把赵云澜从头到脚地裹了其中,嘴里发出一串大笑。

    然而下一刻,他笑声却陡然止住,黑烟散去,重凝成鬼面,原地已经空无一人。

    鬼面顿了顿,似乎也有些愕然,低低地说:“有人把他带走了,谁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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