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37.山河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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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斩魂使哑口无言片刻后,低低地笑了一声:“歪理。”

    赵云澜随即轻笑了一声,把这话题揭过,又问:“桑赞造反成功,杀了你父亲,铲平了祭台上名字,从此瀚噶族不再有奴隶,那后来怎么样了?”

    “后来族里一切大小事务,都由每一家家长站出来,代表自己家提出一个意见,大家一起商量,赞同者多为胜。”汪徵说,“这是桑赞提出来,他没读过书,也没有离开过大雪山,却懂得后世提倡民主……可见人们所愿东西,无论什么时候,大抵是差不多。”

    赵云澜支起一条长腿,双手搭膝盖上,坐得松松垮垮,没型没款,嘴里话却像刀子,一句比一句戳人心,他听到这里,突然说:“你就是这么死吧?”

    汪徵猝不及防,几乎是一呆,而后眼睛里光蓦地黯淡了下去。

    就别人以为她不会出声时候,汪徵忽然说:“我是……我那时无处可去,只好一直住桑赞家里,寄人篱下,可我什么也不会做,小时候,阿姆只教过我怎么样打扮自己、驱使奴隶,我不会干活,也不会打猎,连料理家务事也是一团糟……同族一个女孩想要嫁给桑赞,求她阿父去说亲,桑赞拒绝了,那姑娘一气之下出逃,跑出了雪山,等被族人们找回来时候,已经死了。据说她是失足从山坡上滚了下去,头撞到了大石头上。她阿父恨上了我,联合了别家召集了族人们,说我是狗首领女儿,天生会妖术,他们宽恕我,让我侥幸活着,而我竟然还不知悔改,每天好吃懒做,还霸占着他们英雄桑赞,因为嫉妒,竟然施妖术咒死了他女儿,要把我……要把我砍头处死。”

    汪徵肩膀忽然颤动了起来——她曾经发自内心地觉得是她父亲错了,少女年幼心里,族人们不该被奴役,他们也是人,不该那样卑微地生死不由己,她曾和桑赞一样,希望他们过上富裕好日子,希望他们能平等、自由、幸福。

    然而她那样同情喜爱族人们,却原来是怨恨她。

    “姑娘阿父要大家举手,不动表示不发表意见或者不想处死我,举手代表赞同我被处以斩首刑……”

    “斩首刑”三个字破了音,汪徵再也忍不住,哭了起来。

    那一天人们列席满座,表情俱是意,密密麻麻举起手,一排一排,参差不齐,从高台上看去,就像是幽冥深那条河里中晃荡恶鬼爪子,几乎每一个人都举起了手,他们看着被绑正中央少女,又是冷漠,又是麻木,又是愚昧,又是残忍。

    他们惊人地达成了一致意见——杀了她,砍下她头。

    心里就算有千万盏明灯,也会给浇灭得一丝灰烬也不剩。

    没有人记得她做过什么……又或者,她做过事,不过是别有用心。

    汪徵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来,落到地上,旋即化成了一缕烟,消失了空气中,而她身影也越变越单薄——她死了三百多年,本是早没了眼泪,此时心里痛到了极致,只会烧自己魂。

    “别哭。”赵云澜虚虚地伸出手托住她下巴,用手指抹去她眼泪,指间夹着一张固魂纸符,轻叱一声,按了她额头上,汪徵“眼泪”一下被封住,再流不出来了,她瞪着那样一双近乎无邪大眼睛,对上男人温柔得隐晦目光,好像一时呆住了。

    赵云澜伸出明鉴表,低声说:“先进来。”

    汪徵忽然有种感觉,就好像那一切真相,他什么都知道。

    她愣了片刻,随后只觉得一股温和但不容违拗力量,把她拉进了已经停了明鉴里。她听见赵云澜低低地说:“天黑再放你出来。”

    汪徵消失原地,赵云澜和斩魂使忽然之间两两无语。

    赵云澜有些恹恹地闭上了眼睛,似乎是太疲惫了。

    斩魂使沉默了一会,伸手拍了拍他肩膀:“暂时不要睡,你被山河锥震伤,要是这睡了,方才固住魂魄容易散,晚些时候再休息——胸口还闷吗?”

    赵云澜用力揉了揉眉心,哑声说:“还好,就是臭丫头这药下得没轻没重,我头晕了一天了。”

    斩魂使说:“不如我先送你回去,再来收回山河锥。”

    赵云澜摆摆手,怎么看怎么是强打精神,后他实忍不住,有些痛苦地说:“我能抽根烟吗?”

    斩魂使:“……”

    赵云澜全当他是默认,飞地点着了一根,跟个大烟鬼似深吸了两口,一点二手烟都没让斩魂使闻到,全深深地进了他肺里,这才匀出口气来,人也清醒了一些:“我没什么事,吐口血还排毒呢,就是方才不知道那是山河锥,有点措手不及,大人不用管我,赶紧把那玩意舀回来,上回轮回晷就被人捷足先登,别因为我耽误事。”

    斩魂使一僵:“上回你看到了?”

    赵云澜奇怪地看了他一眼:“我又没瞎——不过阴差发了幽畜格杀令,什么人这样胆大包天,你这太岁头上动土?”

    斩魂使一时沉默,赵云澜立刻察觉到他为难,马上说:“哦,我只是随口一说,你不用告诉我,只是我管着人间事,万一波及到我这边,还请大人提前知会一声。”

    斩魂使低低地应了一声,赵云澜站了起来,把烟头捻灭雪地上,好像又活过来了,接着,他从兜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符咒,捏成了一个小球,塞进嘴里吃了:“呸,真难嚼,走吧,大人先请?”

    斩魂使点点头,收起了漫天灰雾,山河锥再次呈现两人面前。

    赵云澜临时嚼吧了一张定魂符,此时却依然能感觉到山河锥上传来那种……震颤灵魂戾气与肃杀。他一手插兜里,扬起下巴,站直了注视着这个庞然大物,这时,才发现山河锥横切面竟然就是个八角形,端正,尖锐,直插地心。

    斩魂使往前走了十几步,站定,双手合拢,片刻后,地面忽然卷起狂风,而他兜帽与黑袍猎猎风中如同要被掀走,他却依然其中不露一点端倪。

    只听斩魂使低喝一声:“山魂!”

    山河锥颤抖起来,随后是地面,再之后,好像雪山都跟着震动起来,远山深处发出雷鸣一般闷闷隆隆声,就好像生生世世被拘禁冰冷岩石下神明被惊醒,发出骇人低吟,天阴如夜。

    周遭忽如有人影闪现,赵云澜烈风中艰难地睁着眼睛,看见好像海市蜃楼幻影,空中一闪而过。

    他看见汪徵,十六七岁天真无邪模样,几乎还是个孩子,站人群外。一个年轻英俊男人衣衫褴褛地立高处,渀佛有什么感应似,远远地回头看了她一眼,与她四目相对,沾满血污脸上忽然露出一个近乎纯真笑容。

    然后他咆哮着,将手中巨大铁铲挥向祭台上大石碑,他脚下,是被血染红山坡,无数尸体横陈下面。

    还活着人们伸长了脖子望着他动作。

    那男人铲平了石碑,沉默了片刻后,忽然用嘶哑声音大喊了一句话,赵云澜听不懂,可不妨碍他明白对方意思。

    男人满身血污与泥土,取得了胜利,脸上却并不见欢喜,只有悲愤——被压抑了千年民族,第一口自由空气,几乎要呛得他流下泪来。

    沉默人群终于开始应和他,山谷中回荡着男人嘶吼和哭泣。

    幻影倏地消散,山河锥缓缓地从地面上升起,斩魂使再伸出一指:“水魄!”

    赵云澜一动不动地站原地,山河锥乌黑倒影映入他眼睛,朔风刮得他眼眶有些泛红,他伸手按住明鉴表盘,似乎安慰被禁锢其中少女魂魄,慰藉她永世不安寂寥。

    就这时,一声尖锐嚎叫破空而来,带着能刺穿人耳膜尖锐,赵云澜不禁侧过头去躲闪,只觉得方才好了些脑袋被刺得一阵晕眩,而这不算完,那尖叫越来越密集,声音越来越大,带着凄厉哭腔,听耳朵里,就像五脏六腑被尖指甲挠过似。

    那嚎哭声越来越大,到后几乎已经控制不住,赵云澜以为自己吐出来了。

    不远处斩魂使身上袍子再次凝出灰雾,一瞬间切断隔绝了声音,而山河锥也恢复了原样,缓缓地落回了原处,赵云澜这才尝到嘴里一股腥味,他伸手一摸,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,不小心咬破了自己舌头。

    “那是什么?”赵云澜问。

    斩魂使平静声音终于有了一点忧虑,他说:“莽撞了,不能硬来,那是万鬼同哭。”

    作者有话要说:212年后一,祝诸位年乐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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